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耳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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耳洞

日程表提醒李宇,傍晚六時,他要出現在一個雞尾酒會上。

這個城市之中,真正涉足藝術行業的是一些衰老而富有的人,他們擁有老派傳統的審美,相較於國外藝術品,中國人更欣賞自己國家的文物古董。近年來對舶來品的收集,與其說是欣賞美,更近似於金融投資,因為有升值的可能性,所以值得一買。

全世界的富人都樂於在棋盤上下棋,精巧地管理自己的資產,只要管理得當,錢就能生錢,有錢人會變得更有錢。畢竟他們掌握了規律,藝術是同金融緊密相連的。

下午的這段空閑時間,他可以再安排一場見面。

去年,李宇通過紐約的中間人找到了一個符合他心意的畫師,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他已經嘗試了很多次。無數次的篩選過濾甚至讓他覺得,在紐約是不會找到合適的人選了,盡管那裏豐饒暖濕得驚人,是最適宜孕育蛇蟲鼠蟻的骯臟巢穴,亦是全世界富有才華的年輕人最向往的地方。

白人是畫不出的,也許他應該找一個亞洲人。

直到綽號魔術師的畫師出現在他的視野中,那時他確信終於找到了最合適的贗品畫師。

李宇和魔術師建立聯系後,並不頻繁讓對方提供作品,一年至多三次,但他出手很大方,每一次的價格都是令人滿意的。

他們一直通過線上溝通進行交易,李宇不知道對方的年齡和相貌,更無從談及履歷經歷,只知道魔術師風格多變,無論提出什麽要求,這個人最後都能畫出讓人無可指摘的作品。這就足夠了。

並非刻意隱瞞,盡管他們做的都是見不得光的活計,顧客去商場購物時會想著和那裏的供應商交朋友嗎?雙方都默認沒有深入交談的必要。

這即是他們合作長達一年,卻對對方一無所知的原因。

李宇的舊京之行使他們的關系產生了轉折。

魔術師的成品須要經過國際長途運輸才能抵達李宇所在的地方——首爾。通過地址的變動,他不費力氣就能知道魔術師駐紮在哪座城市,一年多裏,這個畫師從紐約搬到了舊京,原因不明。

當李宇來到對方所在的城市後,隨即產生了新念頭,也許他可以會會這位寡言的畫師,這更利於生意的運作。應當把握這次的時機,畢竟他不是每年都有功夫踏足這座城市的。

會面就在今天下午,地點是他居住的酒店套房。

敲門聲響起,門開之後,一個女人站在那裏。她戴著口罩,直發隨意盤起,碎發別在耳後,整張臉只露出眼睛。初春時的天氣透著涼意,她套著寬松的灰色毛衣開衫,毛衣有些松垮,洗滌多了失了輪廓,便用一根皮質的腰帶紮緊腰身。

李宇想問她是誰,是否走錯了地方。酒店的保潔員會穿制服,因此他把“今天不用打掃。”這句話壓在口中,到底沒有說出來。

女人直視著他,依舊一言不發。隨後她將他打開的房門推得更開一些,徑直走了進去。

她在沙發上坐了下來,隨身挎著的帆布袋子放在腳下。

李宇從未想過魔術師是一個女人,某些大作品中展現出的強烈野性,以及惜字如金的交流模式,令他傾向於認為對方是一個男人,可能胡子拉碴,也許極為肥胖,或者,是一位年過六旬的老人。

她將口罩摘了下來,露出一張年輕的臉,容色白凈,鼻梁直挺。她看人時十分專註,神情沈靜平和,不流露任何情緒。

李宇經常和畫家打交道,有一類創作者確實是魔術師這樣的,他們不大在人前走動,不熱衷參加社交活動,因此臉上鮮少有情緒遺留的痕跡,沈浸在自己空間的創作者臉上往往透著一種“空”。他人見了便謂之:“清高。”

盡管她的臉很清麗,她的穿衣和態度已表現出她並不想使用自己的相貌走進人群,去展示或獲得任何事物。

這挺不錯的,至少對他而言很不錯,他喜歡專心作畫的畫師。

房間的主人和客人在沙發上坐定,她坐得很端正,後背和松軟的沙發留著孔隙,手放在膝上。李宇則松弛得多,他歪靠在沙發上,看著她,等她說第一句話。

在剛見面的那一刻打招呼寒暄是最好的,但他在錯愕中遺失了這個步驟。她看起來十分有主意,如果她是個大膽的女人,那就由她來決定節奏。他一向是個隨和的男人。

魔術師端坐著,目光從桌面的線香移動到散放著的香煙、加了冰塊的威士忌,然後垂下去,盯著地毯上的花紋看。從戶外走進室內後,她的毛衣難免有些保暖過度,熱意讓她臉頰出現紅暈。

在李宇的註視下,她站起來解開皮帶,脫下毛衣,隨手放在沙發上。

他彎腰拿起她的外衣,“讓我來吧。”再撿起她放在腳下的帆布袋,然後像對待羊絨大衣與名貴手袋一樣,拿出衣架仔細掛好後,將它們收放在他的衣帽間裏。

“喝點嗎?”他替她倒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,送到她手中。

上帝作證,李宇一開始並沒有引誘自己畫師的意思,即使她是個年輕美貌的女子。

他只是習慣這樣對待女人。

薛熒喝了一口,將杯子捧在手心,冰塊涼,她感覺舒服了些。

李宇自若地喝著冰鎮後的洋酒,心情不壞,盡管他們不說話,但他對這個畫師的印象是不錯的。靦腆內向的人需要他這樣的人的存在,這樣才能把生意做起來。

也許是酒精的作用,她終於有了想要表達的欲望,輕輕觸碰男人的肩膀,讓他將註意力轉移到她這裏,薛熒指著自己的耳朵,然後搖頭。

李宇一開始沒有理解她的舉動,她又做了一次,李宇下意識跟她做了一樣的動作,指了指自己的耳朵。他的耳朵有耳洞,十八九歲的時候,跟著朋友們一起趕時髦,留了好幾個孔在上面。

薛熒嘆了口氣,她抓過李宇的手,放在自己的耳朵上,用唇形說英文,“它壞了,耳朵,壞了。”

他們靠得很近,薛熒呼出的氣是熱的,耳朵滾燙,但她的手剛放下冰塊威士忌,是冰涼的。

兩個人看著對方的眼睛,春風將落地窗前的白色窗簾吹起,李宇撫過她的耳朵,從耳廓滑向耳垂,這觸碰如此輕微,像是對待會被溫度融化的冰塊,“我為你感到難過,”他輕柔地撥開她額前垂下的黑發,“你能明白嗎,我親愛的,我為你感到難過。”

她側過腦袋,如不谙人語的動物一樣望著他。

在他們之間,聲音無法做到語言溝通,她需要看著唇形辨認意義。

薛熒指尖蘸著酒,在他掌心寫下,“耳朵,不痛了。”寫罷,她朝他莞爾笑了,那是她第一次露出笑容,那笑容意外的純真,眉眼彎彎,有一種毫不設防的無邪。

寫完字的手心癢癢的,他手心朝上對著她,示意她過來,薛熒不懂,他便也學她,抓住她的手,引導她去夠自己的耳朵,“看到了嗎?我有三個耳洞。”

“一、二、三,”他們一起數。

她驚奇地睜大杏子一樣的眼睛,為什麽,韓國的男人都流行打耳洞嗎?

哪怕她說不出來,李宇也能輕而易舉地理解她的意思。

將手機的相冊打開,他給薛熒看他十幾歲時候的模樣,那時染著在太陽下能發亮的白發,耳朵上戴著好幾個耳釘,麥色皮膚,笑容張揚,他和幾個同齡的男孩勾肩搭背。從加州回首爾的暑假,朋友們天天邀他出去玩滑板,或是聚在一起打游戲,每日忙得不可開交。

李宇伸長胳膊,薛熒靠在他的懷裏,他指著少年時的一張照片,指著,又指,笑瞇瞇地看著她,讓她猜一猜。

“你?”她好奇地比對照片和他本人,分明和前面幾張照片一樣的面容,有些醉意的薛熒吻了吻自己的手指,然後貼在照片中男孩的臉上,“真可愛。”

他一開始沒說話,見了她這舉動笑得前仰後合起來,“天啊。”他拉過她的手指親了親,她也笑了。

醉酒的李宇用韓語說:“這是我的弟弟,”又變成英語,“不是我,是我的兄弟。”語言切換之後,薛熒看懂了。

“李赫,”他用韓語重覆了好幾遍這個名字,“記住了嗎?我們不是一個人。”醉後的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語言了。

薛熒笑著,長久地註視他,那時李宇明白了一件事,今晚的雞尾酒會他去不成了。

他用韓語呢喃:“知道嗎?你很會畫畫,這對我來說是好事;你聽不見,這對我來說也是好事。你這可愛的小傻子。”

她聽不見,更聽不懂。吻了吻自己的指尖,然後貼在李宇的唇上,“吻,是給你的,”

哦,親愛的,這樣你就給我太多了。即便這樣想著,他依舊遵從了自己的願望,他們吻在一起,衣物散落在沙發上,酒杯被碰倒滑落在地。他呼吸急促,無法再在意那些不重要的事。

薛熒已經很久沒有和生人接觸。這樣年輕雅致、相貌英俊的男人,接吻的方式在她看起來有些新鮮,為什麽要這樣細碎纏綿?

演戲似的,像韓劇裏男人的接吻方式。

不是她喜歡的風格,因此她有些想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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